□ 章铜胜

江南水多，桥多，船多。

年幼时，我家后门不远处就有一条小河，河对岸是外婆家。

小河很小，窄的地方只能过一条乌篷船，所以河里来来去去的，也就一条乌篷船。

摇船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老阿公，会讲很多故事。所以，就算我家旁边就有一座桥，我也不愿意过桥去外婆家，总是蹲在河岸边等老阿公经过。

“小囡，又去外婆家啊。”

老阿公笑呵呵地停船，伸出一只手给我。

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，借力使力跳上船，船身轻轻晃动，水面漾开一圈圈波光。

“是啊，是啊。”我熟门熟路地在船舱找个位置坐好。

如果蹲在老阿公的旁边，是会被责骂的。他不允许孩子留在船头船尾，说是怕被水鬼看上了拖了去。

船上总是有很多小孩子，即使没有故事听，看鸬鹚捕鱼也能消磨大半日的时光。老阿公也不嫌我们烦人，倒是经常给我们讲《西游记》，每次讲到唐僧被妖怪抓走时，总是会告诫我们：“你们这群皮猴子啊，可不许靠近这河，这水里可是有妖怪的，妖怪最喜欢小孩子了，小心把你们抓了去。”

听了这话，胆子小的脸色惨白，手紧紧抓着衣角，眼泪汪汪，泫然欲泣，仿佛下一刻就有妖怪要来水里冒出来抓小孩。

也有那胆子大的，常常会不依不饶地顶上那么几句。

“我又不是唐僧，妖怪只喜欢唐僧。”

“就是就是。”

“妖怪来了我们就一起打死他。”

“我们这么多人，妖怪才不敢来。”

吵吵嚷嚷，好不热闹。

每当这时，老阿公总是转过身，沉默不语地摇船。

后来，奶奶告诉我，老阿公以前是在外面上班赚大钱的，但他儿子上中学时在河里游泳淹死了，那之后老阿公就回来了，买了艘船每天在河上来来去去，怕再有孩子落水没人看见不能及时救起来。

那时我还小，对很多事情都似懂非懂，并不能够感受到老阿公的伟大，反而对河里是不是有妖怪这件事产生了高度的热情。

如果没有妖怪，那老阿公的儿子是被谁抓去了呢？

如果有妖怪，那老阿公的儿子是唐僧吗？不然妖怪为什么要抓他呢？

我和几个小伙伴一商量，看在老阿公总是给我们讲故事的份上，我们要知恩图报，所以，我们要去抓妖怪，救回老阿公的儿子。

在一个夜幕渐沉的傍晚，抓妖怪小分队集合了。我带了一把小铲子，那是我春天跟着奶奶挖荠菜时的工具，我觉得很好使，我暗下决心，如果遇到妖怪，我要把它像荠菜一样挖掉！

可恨的是，我们在河岸边蹲到天黑被各家父母拎回家，妖怪也没有出来。

一定是见我们人多，怕了我们！

怎么让妖怪出来呢？这又成了一个大难题。

有小伙伴说用鱼竿钓，有的小伙伴说用渔网网……众说纷纭。

也不知道谁把这事儿告诉了老阿公，老阿公红着眼眶挨家挨户给大人道歉，说不该给孩子们说河里有妖怪，惹得孩子们总往河边跑，不安全。又一再和我们强调，河里没有妖怪。

“那你儿子被谁抓走了呢？”小伙伴没有忍住，问了出来。

老阿公哭了，泪无声地流了下来。

后来，我们都知道了，老阿公的儿子不是被水里的妖怪抓走的，是游泳时腿抽筋溺水了。不管是我们轰轰烈烈的“抓妖怪行动”，还是“你儿子被谁抓走了”这么直白的问题，都是往老阿公心里的伤口上捅刀。

那天，老阿公蹒跚而去的背影，分外萧索。像足了一个没有倚靠的孤寡老人，没了往日的精神气儿。

后来，我离家求学，家里也面临拆迁，再也没有见过老阿公。最后的印象就是那个背影，那个让我多年后依然觉得怅然、难受的背影。